无知
孔正(美国科学院院士)
十九世纪下半叶,我国备受鸦片战争,甲午战争,八国联军等一连串的侵略,一次再次割地赔款。这一段耻辱,国人都记在心里。当年欧洲,美国和日本欺负我们并不是他们的文化优越,道德高尚,只是因为科技发达。当年笼统地说他们“科学昌明”,实质就是“船坚炮利”。
当年的“船”不是今天的战舰。当时的船以风帆和蒸汽机为动力。内燃机要到20世纪后才流行。今天不但有内燃机,更有原子能推动的战舰,航母,潜水艇。当年的“船”,“坚”到那里?
“炮”本来是我们12世纪明朝的发明。虽然爆炸推动的原理统一,但好斗的欧洲人不断改良火药和炮身,又安装到战舰上,更增加射程和杀伤力。但今天的武器有火箭,导弹,原子弹,氢弹。当年西欧的“炮”,“利”到那里?
拿现在的标准去衡量,当年的船并不坚,炮也并不利,科学也并不昌明。眼前的所谓“科学昌明”是看到过去的落后,但看不见将来。对未来无处想起。两百年前,操用牛力马力的人看到庞大的火车船舰觉得很了不起。以蒸汽机代表“科学昌明”。对将来无知,无从想到内燃机。一百年前,操用蒸汽机的人看到汽车飞机觉得很了不起。以内燃机代表“科学昌明”,对将来无知,无从想到原子能。
今天,不但国家运用原子能,更不断有报道讲人造卫星,太空操作,基因序列,人工智慧等等。近200年,尤其二战之后,人类的确大量得益于科技进步。光从物质文明和人类寿命就看得出来。正因为病少了,命长了,人们可以上公路随时飞驰,以高铁飞机穿州过海,人人都把手机玩得滚瓜烂熟,一般人会确实感到“科学昌明”了。但这仍然是跟过去的比较,我们同样无处想象一百年后的世界,对将来依然“无知”。只有搞科研的少数,才会领会到“无知”有多大,整天在“已知”的边缘摸索“无知”。承认“无知”才能进步。当年人类自大,以天神上帝解释一切。谦虚地考虑无知,是唯物科学的起始。
在“已知”的边缘摸索“无知”不容易。但有科学家把现成的知识做得更精细更完满,得以进步。今天我们常见的科技进步绝多是循步渐进,在实用的工程和科学方面尤为明显,比如手机的程序功能的增长;通信技术一代一代进步到今天的5G,疫苗制造不断翻新,生物改基因的广泛应用,无人驾驶车,无人飞机等等。对即将出现的技术发展,虽然“未知” 但一般人可以想象。
然而,即使少许关心科学的人大概也知道科学有大空洞。我们对宇宙的来源走向,黑物质的素性,原子粒子的终极本质,量子力学的彻底解释等等都有极为巨大的“无知”。固然,用正负天文数字来讲究的东西,到底跟日常生活难以挂钩。这似乎只是数学物理精通的少数学者的尖端辩论,我们不懂也罢。
到底人之为人,以“人”为本。生活里充满媒体供应的消息:国势,财经,房产。。。来自亲友的家常闲话:工作,高考,婚嫁。。。追求娱乐的体育,影视,游戏。。。每一分钟都是存活在当时当地的文化里,追求生活,不考虑生活以外的难题。只有极少数的人会站到社会文化之外去考虑“人”到底是什么一回事。理性科学地去考虑“人”,拿人作为一种标本去分拆分析,追求彻底理解,是科学关注,包括人类学,生物学,心理学等等。不为人知的是人对“人”的客观科学理解,跟人对宇宙,黑洞,量子一样,有大量的空白无知。下面是一些例子。
科学从家族遗传摸出基因的概念,再摸出染色体,再摸出DNA。今天技术高,容易取得核苷酸的序列,人类的基因组列已经全部排明。或者外行人的印象是遗传学已经完满结束。然而,内行的科学家就知道我们其实才刚刚起步。按密码解秘,约2% 的DNA明显是书写蛋白质的。此外我们对80%的DNA只有些零碎的化学知识,但对其于生命的功能所知极少,甚至缺如。据说不少包括进化过程中遗留下来的垃圾。人类基因组里有30亿(3 x 109)个A、T、G、C的序列。这犹如一本亿万字的“天书”,里边每100 个字里。我们只能确认两个字。你看我们的“无知”有多大。
身体的所以细胞同源,里边的DNA完全一样。然而,不同的细胞制造不同的蛋白去参与不同的功能。肌肉有肌球蛋白;神经有离子通道;血细胞有血红素;胰脏制造胰岛素;胃分泌胃蛋白酶等等。但你要是问何以肌肉不制造胰岛素,腎脏不分泌消化酶,皮肤不制造血红素,科学家无从彻底解释。部分DNA表达为蛋白,但DNA也包括表达的基因的开关,决定制造蛋白的地点和时段。在悠长复杂的发育过程中如何运用这些开关,我们几乎一无所知。不讲细节,我们笼统地看, 一个人,当初只是一个受精卵,一个细胞。 为什么后来有肌肉,神经,骨骼,皮肤,鼻子,眼睛,耳朵。。。? 这个小学生也会有的提问,今天研究院里的博士教授也没有答案。
每个人体里都有206 块骨头,不多不少。有大的胫骨股骨,小的指骨趾骨,微小的中耳聴小骨;有平扁的颅骨,修长的肋骨;有凹凸有致但难以形容的脊椎骨,肩胛骨。骨骼的大小形状并不随机,人人的肩胛骨形状统一。科学家可以从化石骨形辨出物种。但所有骨骼都源于一小堆一小堆没有定形的干细胞。至于在发育过程里怎么从无形变成多种精巧的定形,如何去营造这形状不一的206 块骨头,目前没有理解。
中枢神经包括管理基本存活所需的心跳,呼吸,血压的脑干;管理平衡的小脑;管理醒睡,饥饱,体温的丘脑和下丘脑。其上端有大脑皮质,分区掌管运动,视觉,听觉,语言,记忆。更有前额叶(prefrontal lobe) , 从而得来意识所及的理解推想,冲动控制,毅力坚持。神经网络可以比拟电脑硬体。电脑是人造的,线路来自设计。神经的线路得自长期进化。神经系统在胎儿发育过程中,从无形到管形,管子折叠分化,部分扩张等等,我们有详细的描写。但这复杂精准的铺陈后面的蓝图是什么,运用什么原动力来分区,如何营造区内精致的神经线路,我们几乎一无所知。
蜘蛛结网是与生俱来的本能,是大脑里固定的运作,有如电脑里一组软体程序的表达。只要是蜘蛛,就能结网,而且非结网不可,别无选择。人类的生存维系于饮食,男女,和社会的本能。见美食非垂涎不可;男性见裸女非兴奋不可;听到乡音肯定心暖;看见井边临堕的小孩非去抢救不可。食欲,性欲,归队,恻隐等等,不学而能,而且别无选择,非“能”不可。本能当然来自然筛选,但这些垄断行为的程序软体是什么,用什么单元,靠什么连接,何以有逻辑,为啥能运用原理,我们也是一无所知。
我们把波长550 nm的电磁波看成绿色。从视网膜到视神经,到中段站,到大脑的枕叶,电生理的线路有描写。我们把256 Hz 的空气震荡听成中央 C。从耳蜗的毛细胞,听神经,中段站,到大脑的颞叶,线路也有描写。客观的解剖和生理的理解可以说能仔细丰满。但神经细胞网络的兴奋都是离子流动而形成的电压起伏,是在沉默乌黑的头颅里的操作,什么会变成主观感受的“绿色”,“中央 C音”呢?客观与主观之间的鸿沟,哲学家早有提问。直到今天,科学家还是无处答复,哑口无言。
我们到底只是身高一两米,活不到一百年的人。或者人类可以无视大爆炸,黑洞,粒子,量子等等。但人对“人”的切实理解,的确非常重要。我们无处看到将来,但可以幻想多种可能。有一天我们彻底理解所有DNA,蛋白,器官,大脑,成长,发育,衰老,等等,那么人类应该可以剔除一切疾病;营造任何高矮面貌;选择任何智力性格。或者可以把思维公开,把个人的意念铺陈到银幕上。或者活到150岁,甚至长生不老,消灭死亡。读者可能觉得这不过是无聊的幻想,但我们回头去看,一百年前讲有人造卫星,试管婴儿,有开腔换心的手术,有一下子杀千万人的原子弹,真有“天涯若比邻”的通话手机,人们也会觉得是无聊的痴人说梦。追求创新,征服我们对“人”的一切“无知”,再重要不过。
普通人以为今天科学已经“昌明”了,但科学家就看到我们对“人” 的知识有很多很大的空洞,包括写在上面的例子。以我的观察和理解,空洞的存在,不是科学家不努力,是因为我们今天的理论和方法有局限,已经逼近墙壁。沿用旧理论,老方法,看来无从破壁。循步渐进的思维和工作方法对解答上列之类有关“人”的大问题,看来往往于事无补。这犹如拿蒸汽机来改良,去增加效率,再努力工作也不会创造内燃机。 拿内燃机来努力改良,也不会创造出原子能。科学的进步不容易预测,科学史包括渐进,也包括跳跃。
往“无知”去探险,往往得摈弃当前的一套理论或操作,另辟蹊径,去营造一套“模式转换”(paradigm shift)。这是整套想法的换新。比如达尔文以筛选进化取代神灵创造;爱恩斯坦用相对论取代经典的牛顿力学论;乔姆斯基以先天本能取代模仿应声来解释人类语言与思想等等。从这些科学史上划时代的重要环节看来,在“已知”的边缘摸索,不单靠循步渐进,更需要从眼前知识的条条框框里跳跃出去,寻找全新的概念。没有类别性的大跃进,别说原子能,内燃机,我们今天连蒸汽机都还没有,只有牛犁,马车,人力。
从条条框框里跳跃出去,创造崭新的想法,非常难得。摈弃凝固的知识创新似乎有违人类思维的正常操作。你看,我们几千年的传统不就是去熟读四书五经,温习前人所讲的道理吗?对事物的重新理解,唯一的依靠是想象,创意。(注一)。爱恩斯坦说“想象远比知识重要。知识有限,但想象拥抱整个世界,刺激进步,为进展催生。”(注二)。
攻破人对“人”的“无知”,掌握对“人” 的全部了解,从唯物的角度来看,绝对可能。 人的DNA跟黑猩猩的DNA几乎是99%相同。这并不奇怪,猩猩甚至其他哺乳类都得有心肝脾肺胃,视听味触嗅;也有记忆,有思念;也靠猎食性交来存活传种。上面提及的亿万字DNA“天书”,骨骼及其他器官的发育,大脑营造的原理等等都应该没有人兽之别。我们的无知是动物学上的无知。 原理目前不懂, 并不是意味因为什么“人为万物之灵”而特别神秘。人类千年文化的成就并不掩盖其亿万年的动物体本质。我们目前对“人”的理解,绝多来自对小白鼠的理解。将来的理解也不必求于“灵魂”“神圣”。
知识的逐步积累,甚至跳跃的“模式转换”,都来自人为努力。今天参与科研的人比以前多得多。里边当然也多了有创意能想象的人,包括新的达尔文或爱恩斯坦。对“人”的彻底科学理解,我不但觉得可能,而且非常乐观,尽管目前还有很多很大的“无知”。
(注一)有创意的想象不是空穴来风,无缘无故。按心理学家卡里曼 (Daniel Kahneman)的说法“ 创意是联想记忆罕见的杰作。”(Creativity is associative memory that works exceptionally well.)(卡氏本人极具创意,领2002年诺奖)。联想记忆把不同领域的意念连接到一处,得出新的综合。一个人痴心于一个问题,日夜从多方面去想,在多种意识层面经常有意无意地“备战”,随时可以触发到联想,从新的结合获得新的解释。牛顿从苹果堕地联想到万有引力,虽然只是一个故事,但也是从联想到创意的例子。发现細菌致病这原理也发明了加温消毒的巴斯德(Louis Pasteur)有一名言:“机会偏袒具有准备的头脑”(Chance favors the one with a prepared mind.) 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吧。
(注二)原文:“Imagination is more important than knowledge. For knowledge is limited, whereas imagination embraces the entire world, stimulating progress, giving birth to evolution.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