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中江上总关情
孔正(美国科学院院士)
小女儿说我今天好像事事挺中国,觉得很奇怪。她说 “我小的时候,你不是整天骂中国的吗?这显然是你现在年老了,落叶归根,思想寻根去了。” 她看见的是我对中国一直在关心。我也承认虽然在美国近60年,职业上和家庭里都操英语,但我到底还是认同汉文化。客观地观察,所有成年以后的移民,都没有摒弃原先语言文化的。我感情上认同关注中国很自然。感情上,好好坏坏的妈妈,还是妈妈;破破烂烂的祖国,还是祖国;虽然理性上可以讲究好坏对错。 我老了,的确有 “云无心而出岫,鸟倦飞而知还”的心态。再说,上了年纪有大量记忆流失,但关键的早年印记,多年反复梦徊,反而凝固在心里。这不光是我个人经验,心理学说人们脑袋里的自传不像录音带,人人有所谓「怀旧起伏」(reminiscence bump)。婴儿年代没有记忆,但青少年时代的经历,保存比壮年老年要多,要牢固。我对前面广州,长沙,香港24年的记忆就远深于后面在宾州,印州,加州,和威州近60年的记忆。我回忆怀旧,偏向认同中国,看来很自然。
记忆有浓厚的感情内涵,甚至可以扭曲事实。同一经历,授受两方会有不同的回忆,“罗生门”现象普遍。我的记忆虽然重感情,但猜想(希望?)我的思维也有理性的部分。我跟女儿说:“你爸是吃理性科学饭的。科学不像凝固的宗教思想。新的事物发现了,新的数据出来了,新的理论证实了,人们的看法理应更改翻新。当年反右运动,人民公社,文化大革命,一连串瞎折腾,自残自虐,国家十几二十年少有进步,不骂才奇怪呢。今天扫盲,交通,贸易,科技,脱贫,防疫,寿命等等的进步,有目共睹。改革开放,崛起成世界次大经济,跟美国抗衡,我讲中国好话也是理所当然。”
中国的实体进步之外,关心中国更可以以数理为后盾作定量的道德辩论。今天大家认为人权是普世价值,追求人人平等。世界上没有比生命更神圣的东西。唯一比一条生命更神圣的是两条生命。以人为具体单位,中国14亿,美国3.3 亿。看中美比拼时我偏心于中国4倍,有理据,有数据。你不能站在什么“道德高地”上说一个美国人的价值高于四个中国人。
至于这我这些“理性”的辩论里有多少“怀旧”“恋母”的感情底子,难以分析。潜意识的东西就是“潜”在“意识”底下,挖不出来。人们可以客观地讨论抽象的数学,遥远的太空,古老的化石,化学、物理、基因、DNA。 但涉及人事,人的观感往往由团队与文化认同的底层感情直观出发,这是人的正常思维操作,无从改变。人类思维有一个很好的比喻。说意识层面的理性思想比喻一个人,骑在底层感情直观的巨型大象之上。但大象硬要跟所属的象群游走,一般不服从骑在上面的人。骑者难以驾驭大象,绝多时候只是为大象辩护。(见注)。换言之,人人天然归队,在群队里偏讲、偏听、偏信。论及人事,理性一般是感情直观的律师而不是导师。无能事前指导,只能事后找说法。情大于理;The heart runs the head。我们往往自以为是很理性,而不考虑到心底里的色彩。 这要时时警惕;得检讨自己的说法到底是抽象的分析还是靠边的辩护。
女儿说我今天爱挺中国,是看清了我本来就是一个中国人。从孩提到成人一直是在汉文化里成长;拿碗筷,吃米饭,讲汉语,写方块字。心底里本来一直是属于中国这“象群”。讲什么中国人口四倍,国家进步,都不过是“驾驭者”的律师辩说。辩说甚至可以讲反右文革并不是代表汉文化。假如今天有乱政,我还在骂。但怨骂也好,赞美也好,心底里还是认同关心中国这“象群”。如上写,好好坏坏的妈妈,还是妈妈。破破烂烂的祖国,还是祖国。我两度和番,操英语生活了近60 年,但说到底,我是来自汉文化的中国人,汉“象群”的一员。
“何处它年寄此生,山中江上总关情”。
(注)人类是极端社会化的物种 (ultrasocial)。从原人到今天,单人不能存活。从游猎团队开始进化,筛选出认同团队的底层感情和潜意识,极为浓厚。归队不一定指国家。今天的人有多种心所归属的团队:民族,政党,教会,学科等等。自称思想完全独立,没有感情偏倚,是自欺欺人。见Haidt, J. (2006) The Happiness Hypothesis, Finding Modern Truth in Ancient Wisdom. Basic Book, N.Y.